我生長在一個普通的貧窮家庭,那是一個貧窮的年代,周遭都是甚麼都匱乏的人,所以窮好像是與生俱來,理所當然,我對此不存怨恨,沒有怎樣不幸的感覺。記憶得到最早的事情我大概已五歲了。父親是個經常為錢和母親吵架的人,不是為了賭博就是為了飲酒。他做的是涼果小買賣,不知他在哪裏弄些陳皮梅及山楂餅等涼果回來,我們要幫手包裝,然後賣到葯材鋪去。可能自小對着這些東西對得太多而生厭,也嫌製造過程並不衛生,長大後便絕對不吃這些涼果。也不知是父親經營不善,抑或輸錢太多,我們總是難得一餐温飽。當時少不更事,家中實際的情況是怎樣,也不太清楚。事實上有些葯材鋪倒閉了,貨款收不回來,只拿了盛載药材的玻璃瓶來抵債。有一段時期,家中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玻璃瓶,可惜賣不了錢。家徒四壁,也沒有甚麼東西可以放進瓶裏。母親終於也要到工厰打工,為父親償債。我年紀小,只記得一天到晚,自由自在,無人管束。兩個女兒年紀小的時候,我也向她們講述童年的生活,曾經告訴她們怎樣用一隻鹵水蛋來扒下兩碗飯,那兩碗飯吃完後,還剩下半隻鹵水蛋,慢慢咀嚼。對她們講述童年往事,教她們知道甚麼叫貧窮,在她們小小心靈裏播下種子,希望她們在成長過程中努力向上和對物質有所珍惜。當時只有幾歲的小女兒好奇地問,鹵水蛋是否鹵水雞生出來的。
我住在上環的潮州巷,正確街名叫香馨里,是文咸東街和皇后大道西之間的一條橫巷。我住在三樓,樓下是做印刷的店鋪,在它旁邊是斗記潮州菜館。顧名思義,潮州巷中充斥着潮州食品。對朝不保夕的潮州窮住客來講,品嚐這些美食的機會,近乎妄想。幸好整條巷的食物香氣四溢,味覺得到的享受,費用全免。我在長大後也喜歡弄吃,與此不無關係,耳濡目染嘛。有一次眉飛色舞地談烹飪之道,朋友誤以為我是自小吃吉品乾鮑的海味鋪少東。巷中的人物,最使我印象深刻的是,那每天都赤着上身,使着雙刀來剁牛肉的大叔。一大塊的牛肉怎樣抵受得住他雙刀齊下的劈打,牛肉很快便淪為肉醬。大叔然後一手擠弄,另一手用湯匙一刮,牛丸掉進盛了水的木盆,煮過之後便是彈牙的牛丸。大叔手打牛丸,是我每天免費的娛樂,心中期望他也讓我嘗試劈打幾下。巷中的食物香味和免費娛樂,已經是很好的享受。買不起玩具玩的孩子,總有自娛的方法,所以我童年時也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樂。(我在五年前寫了一篇文章題目叫《從乾炒牛河說起》,敘述當時生活的點滴,刋登在中大澳洲校友會年刋《嵐音》內。)
我讀幼稚園的時候大概也是五歲了,在鄰近的一間小規模私立學校就讀,名字好像叫祟仁。那是幼稚園生和小學生同一班房上課的。在那裏讀了兩年,我便轉往一間官立小學讀二年級,讀了年半又轉校了,轉到北角渣華道官小,在渣華道讀三年級下學期。到了四年級,我又轉到柴灣官小,直至小學畢業。經常轉校,情非得已。我住的是戰前唐樓,每次颱風襲港,都有崩塌之虞。每當掛到最強勁的十號風球,我們幾兄弟姊妹都會走到附近的雲香茶樓避風,留下父母在家鎮守。這樣過了幾個年頭,住的樓房幾經風雨,還屹立不倒。可是,有一天政府判了它死刑,把它列為危樓。從此,我們到酒樓避風的日子就結束了。住的地方列為危樓,獲得政府安置到徙置區住,但在編配房子之前,要到北角的難民營(後來叫臨屋區)住上一段日子,輪候安置。
當時的難民營,就是北角公園的現址。那時還不是公園,在那片荒地上,築建了幾所半圓筒形的鐵皮屋。一間鐵皮屋住了幾十户,又擠又熱,毫無遮掩,難民營不啻是貼切的稱謂。(後來進了中大,看見臨時宿舍也是一模一樣的半圓筒形鐵皮屋,當時的感覺,就是打破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樣樣都有。想不到大學也有難民營,怪不得有人說大學是社會的縮影,那是一大明證)。就是這樣,我做了幾個月的難民,學校也轉換了。營內每天提供兩餐膳食,由社會福利署的卡車運來。各人自備盛器,一勺飯,一勺菜,湯水欠奉。印象中最難吃的餸菜是南瓜煮肉碎,也是為了這味菜,使我往後幾十年都憎恨南瓜,到了近幾年才改變觀感,間中會用南瓜蕃薯來做南瓜湯。另一樣記憶深刻的事情是幼稚園的黑房,我雖然不算頑皮,記憶所及,曾經受罰鎖在裏面,漆黑一片。那種恐懼難以言表,也不知和所患的密室恐懼症是否關連。當時也有其他小朋友被罰到裏面,不知他們長大後有沒有甚麼黑房後遺症。
住在難民營,雖然居住環境差,但對住慣破房子的人來講,沒有甚麼要求,欣然接受。難民營其實也充滿樂趣。畢竟荒地擴大玩耍空間,本來是街童的我,變成野孩子。一時間多了一大堆同屋共住的人,自然多了很多玩伴。我們聯群結黨,在營裏打球擲石,躲藏捉弄,無所不為。幸好當時民風純樸,憨頭憨腦的我,壞不到那裏去。我的性格耿直,偷雞摸狗,有所不為。成長之後,也養成比較重義氣,樂於助人的性格。但對於貪圖小利,賣友求榮,斤斤計較,兩面三刀的奸邪小人,一貫都羞與為伍,不相往還。在擇友方面,我是保守派。深交的朋友不多,重質不重量。
1966年我終於上了樓,獲安置入住徙置區柴灣邨。對窮人來講,一室安頓一家人雖然擠逼,也已經不錯了,至少是三面牆壁一口窗的獨立單位。對我這野孩子來講,柴灣是一片樂土。住的地方依山傍水,倚着是一山墳土,遠眺鯉魚門海口。可能當時越戰軍事正酣,時常都見到戰艦在海中游弋進出港口,甚至潛水艇也見過不少,間中也有B52轟炸機震耳欲聾地飛過。長大後才知道當時的小西灣軍事禁區,原來是英軍的遠東軍事情報中心,替美國空襲北越的飛機導航。我和一些玩伴,就跟着人在禁區外的海邊逐浪。遍佈山墳的青山,也是一片樂土。我們穿着人字拖,在山徑亂跑,也踏出不少路徑來。不管是炎夏抑或是寒冬,人字拖是全天候的足履。到了吃飯的時候,住在向山邊單位玩伴的母親便會向着山坡大叫,「食飯啦」。有時我們遊興未盡,並不趕着返家,繼續在山上流連,會換來向全邨廣播的罵聲,「你個死仔重唔番嚟,你番嚟睇吓我打唔打死你」。我們當然視死如歸,打死也要回去吃飯。如果不吃,明日哪有氣力再往山上跑。母親雖然沒有讀過書,但她臉皮薄,不會向全邨廣播,會替自己留點顏面。我住在16層高第四型徙置區的頂樓,可能父母不懂疏通,否則在貪污盛行的年代,不會被編配住在頂樓。夏天那灼熱難熬的日子,滋味非筆墨能形容。很多同樓住客都買尼龍摺床,睡在走廊或樓梯平台,貪圖一點涼快。有一次我和另一個頑童,把一個年紀較小,熟睡的小夥伴連人帶床搬了入升降機裏,按了所有樓層的按鈕,使他在裏面升升降降的睡了好一會。就是這樣,我無憂無慮的過了幾年,小學也讀完了。
小學也有點難忘的事情,其中一件就是打架。頑童打架本來不是值得惦記的事,我小學時大概打過三次架,以後就沒有再打了。難忘的是,竟然跟女孩子打了一場。那是初入柴灣官立小學讀小四的時候,不記得為了甚麼事,跟一個「男人婆」扭打起來,給校長抓住,罰了一個星期不准放小息。日後在法院上班,還經常碰到這女同學。雖然她還是那副尊容,我也覺得十分慚愧。我是從來都不對女人罵粗的人,自從那一仗,我也沒有再向女人動手。那是男人最基本的風度。另一件難忘的事是挨打。以前教師是否容許對學生施以體罰,無從考究。事實上因為中文默書不合格,我給老師打的次數多不勝數。默書六十分才合格,欠五分就打一下,我經常都被打十二下。刑具是雞髀形的木棒,頭大尾小。老師拿着小的一邊,使勁地打。每一下都痛入心脾,但我不哼一聲,運力硬挺。我那不畏強權的硬朗性格,可能是這樣打出來的。我也從不作弊,由小到大,可以交白卷,也不作欺騙自己的事。
小六的時候,升中試還沒有取消,我就讀那一班派位的成績出奇地好。聖保羅男女、華仁、英皇、庇理羅士、英華等一大堆名校,都有同學獲取學位。我胡裡胡塗的獲派往聖保羅書院,在那裏開展五年的中學生活。我大概是被錄取的學生裏成績最差的一個,否則我不明白以我一向差劣的成績,怎能進入一所名校。這裏沒有謙虛的成份。寫自傳類的文章,很多人犯的毛病是隱惡揚善,把自己不光彩的部份,塗脂抹粉,或者絕口不提。我是一貫家貧,讀書怠惰,反正沒有值得炫耀的事,倒不如撇撇脫脫,如實記錄。我讀書除了讀得差之外,沒有甚麼好講。怎樣為之差呢?中一那一年,全級六班有二百三十多人,我的名次幾乎突破二百。無論怎樣厚道的人,都覺得那是差劣的成績。正因如此,錯過了打好語文基礎的黄金時期,以至日後庸庸碌碌,一事無成。
中一最突出的地方是每星期都打破眼鏡片,眼鏡鋪老闆常備我度數的鏡片,下了課立即走到這位於筲箕灣的眼鏡鋪配鏡片,不讓家人知道。有時老闆見得我太多,會怪責我為甚麼又來光顧。聖保羅的校舍不大,很多學生都在籃球場上踢「西瓜波」,我這個除了讀書就甚麼都幹的人,當然是球場的常客。故此眼鏡落地,是難免的事。有時一星期會打破兩次眼鏡,家境清貧的我,當然負擔不起。初時會向母親要錢來換鏡片,給罵得多了,唯有犧牲午飯錢瞞着家人,自掏腰包來配鏡。大概到了中三,打破鏡片的情況才大為改善。中五那一年,我是班際足球比賽冠軍隊的龍門,在石屎地飛身救了一球12碼,是致勝的原因之一。
聖保羅是英文中學,對一個26個英字母組合認識有限的人來講,又怎能攀附呢?每日的早會用英語進行,通告是用英語宣讀,我想到了中五,我才稍為明白講些甚麼。可想而知,我的英文程度好不到那裏去。我也曾經在早會出醜,事緣是這樣的,我在中四時是班中的第一個學長(school prefect) ,學長要在早會讀聖經,輪到我的時候錯音百出,啼笑皆非。當時有位在低年級教過我英文的老師,私下告訴我讀錯的地方,我才知道。我對她的感激,轉化成當我看到熟朋友在文字運用出錯時,也會向他們指出。當然這樣做可能會得罪人,但我卻是很希望有指出我錯處的人,好讓我不再錯下去。好朋友可貴之處是坦誠相待,敢於指出錯處。中四選科,理科我是怎樣也讀不來的,於是讀了文科。我那些成績,讀甚麼科也分別不大。我最遺憾的是沒有理科的根底,影響日後在科學常識方面的理解能力。
中學教育也使我認識黑社會,中二時有位要好同學是黑社會,他極力邀請我參加。幸好我成績差得來人還不太笨,膽子也不大,沒有依從,所以沒有走歪了路。黑社會的詩卻學了幾首。有時他帶着童軍刀回校,放學的時候,要先看看街上有沒有陌生面孔的人在徘徊,才敢離開。校內黑學生的恩怨而引發糾眾尋仇的事,偶有發生。我在柴灣的籃球場上經常和那些紋身漢一起打球,也沒有出岔子。想不到在日後工作中,還要和那些黑道中人周旋。由於我硬朗的作風,也曾經有律師樓的師爺朋友,勸我小心安全。我當然要為家人考慮,但職責所在,正氣凛然的作風依舊,僥倖也沒有血光之災。
在聖保羅附近的Czarina餐廳是有錢同學的食堂,我到了中四做了學長才有機會去光顧。中四做學長,每星期午飯時間要在圖書館當值兩次,當值不能外出吃飯,所以學校免費提供飯盒。正因如此,我每星期省起兩餐午飯錢,便可以到Czarina吃午餐,每星期吃一餐Czarina直到中五畢業。在Czarina只有能力吃最便宜的快餐,印象最深刻的是它的羅宋湯,直到現在還是回味無窮。我基本上是踏實而不貪慕虛榮的人,吃Czarina是為了食味,而並非虛榮。到了現在,我在這方面的性格依然,從不趨炎附勢,看人眉睫,以冀推挽。
窮家的孩子,物質生活跟有錢的同學怎能相比,能夠吃Czarina的快餐已經很奢侈了。對於貧窮,我沒有怨懟。要脫貧當然要靠自己努力,不能空嗟歎,怨天尤人。我把減輕家中的負擔視為己任,所以從中一開始,每年的暑假都跑到工廠打工,出一點勞力,賺多少也好。這樣打工直至大學二年級。大學的學費和生活費也是靠政府的免息貸款,畢業後五年內償還,心安理得。
聖保羅是間男校,中三、四的時候結識女友是熱門的話題,窮小子也不例外。可是,我是從來一次舞會都未去過的人,又沒有去教會,又沒有其他社交圈子,又沒有膽量在街上結識女孩子,所以一直都沒有女朋友。中四的時候,經常在巴士上碰見一個長得尚算漂亮的女孩(我自己對於這種印象的可靠性也存疑,青春期的波牛,見到五官不缺的女孩都可以看成美女,那是昇華作用,也有折讓的成份),她在附近的女校就讀,大家在同一車站上落車。初時互相注意,有些觸電的感覺。靦靦腆腆的偷看了很多次,心中盤算着怎樣開口結識,可是每一次鼓起的勇氣都給響亮的心跳淹沒了。最後連這女孩都不見了,沒有把握好機會,便使我第一次的戀愛嘗試失敗了。
我會考成績差得難以置信,連我的師長也不相信,但那是使人氣餒而不爭的事實。我去了樹仁讀中六,是我比較努力讀書的一年。為了減輕家中的負擔,我接了兩份補習,替兩個給人包養的女歌星的子女補習。我在工資中只拿車費,其他全部交給母親作家用。樹仁是男女校,坐在我鄰桌的女同學平平無奇,但我們也開始約會。放了學時常在寶雲道牽手漫步,為了省錢,連電影也沒有看過一齣。放完農曆年假期,我便下定決心用功讀書,以應付考試。一聲不哼,斬斷了這不知算不算戀愛的關係,不再理睬這女同學。後來回想這件事,十分懊悔。我並非為了分手而後悔,而是覺得自己太沒風度,無情無義。分手也應該說清楚,不知對人造成多大的傷害。那是我感情上最不光彩的事。這一年我進不了大學,成績並不突出,僥倖的話足以被取錄,但我沒有受到上天眷顧。到了第二年,才考得穩妥的成績進入中大,開展成長的另一階段。
2011年1月16日
我住在上環的潮州巷,正確街名叫香馨里,是文咸東街和皇后大道西之間的一條橫巷。我住在三樓,樓下是做印刷的店鋪,在它旁邊是斗記潮州菜館。顧名思義,潮州巷中充斥着潮州食品。對朝不保夕的潮州窮住客來講,品嚐這些美食的機會,近乎妄想。幸好整條巷的食物香氣四溢,味覺得到的享受,費用全免。我在長大後也喜歡弄吃,與此不無關係,耳濡目染嘛。有一次眉飛色舞地談烹飪之道,朋友誤以為我是自小吃吉品乾鮑的海味鋪少東。巷中的人物,最使我印象深刻的是,那每天都赤着上身,使着雙刀來剁牛肉的大叔。一大塊的牛肉怎樣抵受得住他雙刀齊下的劈打,牛肉很快便淪為肉醬。大叔然後一手擠弄,另一手用湯匙一刮,牛丸掉進盛了水的木盆,煮過之後便是彈牙的牛丸。大叔手打牛丸,是我每天免費的娛樂,心中期望他也讓我嘗試劈打幾下。巷中的食物香味和免費娛樂,已經是很好的享受。買不起玩具玩的孩子,總有自娛的方法,所以我童年時也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樂。(我在五年前寫了一篇文章題目叫《從乾炒牛河說起》,敘述當時生活的點滴,刋登在中大澳洲校友會年刋《嵐音》內。)
我讀幼稚園的時候大概也是五歲了,在鄰近的一間小規模私立學校就讀,名字好像叫祟仁。那是幼稚園生和小學生同一班房上課的。在那裏讀了兩年,我便轉往一間官立小學讀二年級,讀了年半又轉校了,轉到北角渣華道官小,在渣華道讀三年級下學期。到了四年級,我又轉到柴灣官小,直至小學畢業。經常轉校,情非得已。我住的是戰前唐樓,每次颱風襲港,都有崩塌之虞。每當掛到最強勁的十號風球,我們幾兄弟姊妹都會走到附近的雲香茶樓避風,留下父母在家鎮守。這樣過了幾個年頭,住的樓房幾經風雨,還屹立不倒。可是,有一天政府判了它死刑,把它列為危樓。從此,我們到酒樓避風的日子就結束了。住的地方列為危樓,獲得政府安置到徙置區住,但在編配房子之前,要到北角的難民營(後來叫臨屋區)住上一段日子,輪候安置。
當時的難民營,就是北角公園的現址。那時還不是公園,在那片荒地上,築建了幾所半圓筒形的鐵皮屋。一間鐵皮屋住了幾十户,又擠又熱,毫無遮掩,難民營不啻是貼切的稱謂。(後來進了中大,看見臨時宿舍也是一模一樣的半圓筒形鐵皮屋,當時的感覺,就是打破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樣樣都有。想不到大學也有難民營,怪不得有人說大學是社會的縮影,那是一大明證)。就是這樣,我做了幾個月的難民,學校也轉換了。營內每天提供兩餐膳食,由社會福利署的卡車運來。各人自備盛器,一勺飯,一勺菜,湯水欠奉。印象中最難吃的餸菜是南瓜煮肉碎,也是為了這味菜,使我往後幾十年都憎恨南瓜,到了近幾年才改變觀感,間中會用南瓜蕃薯來做南瓜湯。另一樣記憶深刻的事情是幼稚園的黑房,我雖然不算頑皮,記憶所及,曾經受罰鎖在裏面,漆黑一片。那種恐懼難以言表,也不知和所患的密室恐懼症是否關連。當時也有其他小朋友被罰到裏面,不知他們長大後有沒有甚麼黑房後遺症。
住在難民營,雖然居住環境差,但對住慣破房子的人來講,沒有甚麼要求,欣然接受。難民營其實也充滿樂趣。畢竟荒地擴大玩耍空間,本來是街童的我,變成野孩子。一時間多了一大堆同屋共住的人,自然多了很多玩伴。我們聯群結黨,在營裏打球擲石,躲藏捉弄,無所不為。幸好當時民風純樸,憨頭憨腦的我,壞不到那裏去。我的性格耿直,偷雞摸狗,有所不為。成長之後,也養成比較重義氣,樂於助人的性格。但對於貪圖小利,賣友求榮,斤斤計較,兩面三刀的奸邪小人,一貫都羞與為伍,不相往還。在擇友方面,我是保守派。深交的朋友不多,重質不重量。
1966年我終於上了樓,獲安置入住徙置區柴灣邨。對窮人來講,一室安頓一家人雖然擠逼,也已經不錯了,至少是三面牆壁一口窗的獨立單位。對我這野孩子來講,柴灣是一片樂土。住的地方依山傍水,倚着是一山墳土,遠眺鯉魚門海口。可能當時越戰軍事正酣,時常都見到戰艦在海中游弋進出港口,甚至潛水艇也見過不少,間中也有B52轟炸機震耳欲聾地飛過。長大後才知道當時的小西灣軍事禁區,原來是英軍的遠東軍事情報中心,替美國空襲北越的飛機導航。我和一些玩伴,就跟着人在禁區外的海邊逐浪。遍佈山墳的青山,也是一片樂土。我們穿着人字拖,在山徑亂跑,也踏出不少路徑來。不管是炎夏抑或是寒冬,人字拖是全天候的足履。到了吃飯的時候,住在向山邊單位玩伴的母親便會向着山坡大叫,「食飯啦」。有時我們遊興未盡,並不趕着返家,繼續在山上流連,會換來向全邨廣播的罵聲,「你個死仔重唔番嚟,你番嚟睇吓我打唔打死你」。我們當然視死如歸,打死也要回去吃飯。如果不吃,明日哪有氣力再往山上跑。母親雖然沒有讀過書,但她臉皮薄,不會向全邨廣播,會替自己留點顏面。我住在16層高第四型徙置區的頂樓,可能父母不懂疏通,否則在貪污盛行的年代,不會被編配住在頂樓。夏天那灼熱難熬的日子,滋味非筆墨能形容。很多同樓住客都買尼龍摺床,睡在走廊或樓梯平台,貪圖一點涼快。有一次我和另一個頑童,把一個年紀較小,熟睡的小夥伴連人帶床搬了入升降機裏,按了所有樓層的按鈕,使他在裏面升升降降的睡了好一會。就是這樣,我無憂無慮的過了幾年,小學也讀完了。
小學也有點難忘的事情,其中一件就是打架。頑童打架本來不是值得惦記的事,我小學時大概打過三次架,以後就沒有再打了。難忘的是,竟然跟女孩子打了一場。那是初入柴灣官立小學讀小四的時候,不記得為了甚麼事,跟一個「男人婆」扭打起來,給校長抓住,罰了一個星期不准放小息。日後在法院上班,還經常碰到這女同學。雖然她還是那副尊容,我也覺得十分慚愧。我是從來都不對女人罵粗的人,自從那一仗,我也沒有再向女人動手。那是男人最基本的風度。另一件難忘的事是挨打。以前教師是否容許對學生施以體罰,無從考究。事實上因為中文默書不合格,我給老師打的次數多不勝數。默書六十分才合格,欠五分就打一下,我經常都被打十二下。刑具是雞髀形的木棒,頭大尾小。老師拿着小的一邊,使勁地打。每一下都痛入心脾,但我不哼一聲,運力硬挺。我那不畏強權的硬朗性格,可能是這樣打出來的。我也從不作弊,由小到大,可以交白卷,也不作欺騙自己的事。
小六的時候,升中試還沒有取消,我就讀那一班派位的成績出奇地好。聖保羅男女、華仁、英皇、庇理羅士、英華等一大堆名校,都有同學獲取學位。我胡裡胡塗的獲派往聖保羅書院,在那裏開展五年的中學生活。我大概是被錄取的學生裏成績最差的一個,否則我不明白以我一向差劣的成績,怎能進入一所名校。這裏沒有謙虛的成份。寫自傳類的文章,很多人犯的毛病是隱惡揚善,把自己不光彩的部份,塗脂抹粉,或者絕口不提。我是一貫家貧,讀書怠惰,反正沒有值得炫耀的事,倒不如撇撇脫脫,如實記錄。我讀書除了讀得差之外,沒有甚麼好講。怎樣為之差呢?中一那一年,全級六班有二百三十多人,我的名次幾乎突破二百。無論怎樣厚道的人,都覺得那是差劣的成績。正因如此,錯過了打好語文基礎的黄金時期,以至日後庸庸碌碌,一事無成。
中一最突出的地方是每星期都打破眼鏡片,眼鏡鋪老闆常備我度數的鏡片,下了課立即走到這位於筲箕灣的眼鏡鋪配鏡片,不讓家人知道。有時老闆見得我太多,會怪責我為甚麼又來光顧。聖保羅的校舍不大,很多學生都在籃球場上踢「西瓜波」,我這個除了讀書就甚麼都幹的人,當然是球場的常客。故此眼鏡落地,是難免的事。有時一星期會打破兩次眼鏡,家境清貧的我,當然負擔不起。初時會向母親要錢來換鏡片,給罵得多了,唯有犧牲午飯錢瞞着家人,自掏腰包來配鏡。大概到了中三,打破鏡片的情況才大為改善。中五那一年,我是班際足球比賽冠軍隊的龍門,在石屎地飛身救了一球12碼,是致勝的原因之一。
聖保羅是英文中學,對一個26個英字母組合認識有限的人來講,又怎能攀附呢?每日的早會用英語進行,通告是用英語宣讀,我想到了中五,我才稍為明白講些甚麼。可想而知,我的英文程度好不到那裏去。我也曾經在早會出醜,事緣是這樣的,我在中四時是班中的第一個學長(school prefect) ,學長要在早會讀聖經,輪到我的時候錯音百出,啼笑皆非。當時有位在低年級教過我英文的老師,私下告訴我讀錯的地方,我才知道。我對她的感激,轉化成當我看到熟朋友在文字運用出錯時,也會向他們指出。當然這樣做可能會得罪人,但我卻是很希望有指出我錯處的人,好讓我不再錯下去。好朋友可貴之處是坦誠相待,敢於指出錯處。中四選科,理科我是怎樣也讀不來的,於是讀了文科。我那些成績,讀甚麼科也分別不大。我最遺憾的是沒有理科的根底,影響日後在科學常識方面的理解能力。
中學教育也使我認識黑社會,中二時有位要好同學是黑社會,他極力邀請我參加。幸好我成績差得來人還不太笨,膽子也不大,沒有依從,所以沒有走歪了路。黑社會的詩卻學了幾首。有時他帶着童軍刀回校,放學的時候,要先看看街上有沒有陌生面孔的人在徘徊,才敢離開。校內黑學生的恩怨而引發糾眾尋仇的事,偶有發生。我在柴灣的籃球場上經常和那些紋身漢一起打球,也沒有出岔子。想不到在日後工作中,還要和那些黑道中人周旋。由於我硬朗的作風,也曾經有律師樓的師爺朋友,勸我小心安全。我當然要為家人考慮,但職責所在,正氣凛然的作風依舊,僥倖也沒有血光之災。
在聖保羅附近的Czarina餐廳是有錢同學的食堂,我到了中四做了學長才有機會去光顧。中四做學長,每星期午飯時間要在圖書館當值兩次,當值不能外出吃飯,所以學校免費提供飯盒。正因如此,我每星期省起兩餐午飯錢,便可以到Czarina吃午餐,每星期吃一餐Czarina直到中五畢業。在Czarina只有能力吃最便宜的快餐,印象最深刻的是它的羅宋湯,直到現在還是回味無窮。我基本上是踏實而不貪慕虛榮的人,吃Czarina是為了食味,而並非虛榮。到了現在,我在這方面的性格依然,從不趨炎附勢,看人眉睫,以冀推挽。
窮家的孩子,物質生活跟有錢的同學怎能相比,能夠吃Czarina的快餐已經很奢侈了。對於貧窮,我沒有怨懟。要脫貧當然要靠自己努力,不能空嗟歎,怨天尤人。我把減輕家中的負擔視為己任,所以從中一開始,每年的暑假都跑到工廠打工,出一點勞力,賺多少也好。這樣打工直至大學二年級。大學的學費和生活費也是靠政府的免息貸款,畢業後五年內償還,心安理得。
聖保羅是間男校,中三、四的時候結識女友是熱門的話題,窮小子也不例外。可是,我是從來一次舞會都未去過的人,又沒有去教會,又沒有其他社交圈子,又沒有膽量在街上結識女孩子,所以一直都沒有女朋友。中四的時候,經常在巴士上碰見一個長得尚算漂亮的女孩(我自己對於這種印象的可靠性也存疑,青春期的波牛,見到五官不缺的女孩都可以看成美女,那是昇華作用,也有折讓的成份),她在附近的女校就讀,大家在同一車站上落車。初時互相注意,有些觸電的感覺。靦靦腆腆的偷看了很多次,心中盤算着怎樣開口結識,可是每一次鼓起的勇氣都給響亮的心跳淹沒了。最後連這女孩都不見了,沒有把握好機會,便使我第一次的戀愛嘗試失敗了。
我會考成績差得難以置信,連我的師長也不相信,但那是使人氣餒而不爭的事實。我去了樹仁讀中六,是我比較努力讀書的一年。為了減輕家中的負擔,我接了兩份補習,替兩個給人包養的女歌星的子女補習。我在工資中只拿車費,其他全部交給母親作家用。樹仁是男女校,坐在我鄰桌的女同學平平無奇,但我們也開始約會。放了學時常在寶雲道牽手漫步,為了省錢,連電影也沒有看過一齣。放完農曆年假期,我便下定決心用功讀書,以應付考試。一聲不哼,斬斷了這不知算不算戀愛的關係,不再理睬這女同學。後來回想這件事,十分懊悔。我並非為了分手而後悔,而是覺得自己太沒風度,無情無義。分手也應該說清楚,不知對人造成多大的傷害。那是我感情上最不光彩的事。這一年我進不了大學,成績並不突出,僥倖的話足以被取錄,但我沒有受到上天眷顧。到了第二年,才考得穩妥的成績進入中大,開展成長的另一階段。
2011年1月16日
你提起那些半圓筒形鐵皮屋,我沒有入過屋,但有點點印象。
回覆刪除當年你住頂樓,一定很熱,我的親友當年可以上樓,被派到福來村頂樓,他們說夏天熱到不得了,而且是七樓,沒有電梯。
你吃鹵水蛋有秘技,我吃瑞士糖和花生也有絕招。 瑞士糖是正方形的,我切十字,切兩刀便可以一粒變成四粒,每次吃四份之一粒,用原裝糖紙再包好,那麽一粒瑞士糖便可以分開四次慢慢品嘗。 一粒花生去殼後,入面有兩粒或三粒花生,和瑞士糖的道理一樣,每粒花生的中間天生有一條界線,輕輕掰開,一粒變兩粒,慳著吃。
我沒有包裝過涼果,大約在中二三的暑假開始找點工作,和幾個同學一起到工廠區或山寨厰區看街招,找 “外發加工”。很容易找,有原子粒,有剪電線,有剪線頭,拿回家加工。也有文具店外發那些彩色的端午糉挂飾給我們加工,不過依稀記得端午糉的工錢最低,144隻為一籮,要用很多時間才掙到幾塊錢。
中五畢業,比較夠秤了,和同學一起到工廠找暑期工,做過製衣廠包裝,也做過原子粒,日薪$40,也有一些是件工。 當年很多街招寫著"五天工作,七天工資/薪高糧準(可能當年有很多厰東拖糧或走數)/勤工獎“,但我的暑期工全都是做一日出一日糧,幸而沒有被老闆欠薪。
你的女兒當然沒挨過肚餓,但教她們要珍惜,也是好事。 最近電視訪問一位經歷過戰亂的老先生,他說現在的年輕人,吃一口,覺得不好吃便完全不吃,太不該了。 對啊,我家的長輩經歷過戰爭,真的很珍惜食物。莫說食物,就是連餸汁也不會倒掉,留起來下一餐撈飯,那有不吃隔夜餸這回事。
我雖然來自草根階層,但也沒有挨過肚餓,最年長的長輩常常告訴我打仗時的狀況,所以我也從不浪費食物,就算不好吃也會照吃,變壞了的食物才不吃。
當我還是兒童的時候,很喜歡但也很不喜歡過年,喜歡是因爲可以吃到很多平時沒有機會吃的東西,例如冬菇和糖果,還有可以坐巴士去拜年,當年我很少機會能夠坐車,所以坐巴士對我來説已經是很大件事,也所以每年的學校秋季旅行之前幾天天我已經開始失眠。不喜歡過年是因爲家中有一位長輩每次臨過年都會常常大發脾氣,咒駡這個咒駡那個,原因是過年要用錢,該位長輩又要錢,又要面。 現在我們都已經長大了,長輩也已經再沒有經濟壓力,可是該位長輩到今時今日仍然每次臨過年前便大發脾氣,原因也是又要錢又要面。
我兒時上學,老師打學生是完全沒問題的,校方認可,有些家長更認爲打學生的才是好老師。 很記得一位主任,被他體罰,排隊時已經腳軟。 在禮堂的樓梯附近排隊上台被他體罰,學生要伸手板出來,他用一米長的木尺來打學生手板,我在台下見過連木尺也打斷了。
該主任也喜歡扭我們的耳朵,他拉著我的耳朵,前後前後扯扯扯,接觸點只是他的兩隻手指和我的一隻耳朵,但我每次都被他扯到整個身體也前後前後像不倒翁地擺動。 他放手後,我那隻耳朵熱得像火燒。 他每次罰很多個同學,他扯到手軟也不會放過我們,我曾見過他命令同學們分組,每兩位同學為一組,互相對望,然後要互相拉扯對方的兩隻耳朵,要像他一樣把對方扯到像不倒翁。
你當年能考進大學,已經非常棒,當年入大學的機會率接近零。
回覆刪除當年除了 A Level,還有 high level,無論是 A level 或 high level,入大學也難過登天,所以我沒有機會讀大學。
都話叫你條友仔幫手寫下, 你咁多嘢寫。我當年是非常懶。
刪除一小條蛋散,點掂呀,屎坑撞棍咋!
回覆刪除兄台,係咪o甘 X 囂呀? 非常懶都入到大學!
如果勤力就唔使咁霉。
刪除你女兒問鹵水蛋是不是鹵水雞生出來,她問得有道理啊。
回覆刪除我幾十嵗人才到街市第一次買烏雞煲湯,我問人湯會否變成黑色,人家以爲我玩o野。 當時選擇用烏雞是聽説比普通雞瘦很多,而且營養價值也比較高。
經一事長一知。
刪除你有幾霉呀!
回覆刪除唔富貴的老百姓。
刪除Hi,
回覆刪除This is completely random and entirely out of the blue, so please don't feel obliged to reply to this message. Is there any chance that your second brother goes by the name Siu Nam Chau? Thanks, and have a good day.
我在荃灣福來村某留産所出世。在新蒲崗過我嘅幼稚園及小學歲月。小學玩乜? 去摩士公園捉金絲貓、去廉租屋德明樓啟明樓玩石屎圈、梅花樁、爬鐵架、在新蒲崗大渠放船。放乜船咁巴閉? 當時在大渠行人路上有幾家賣水果嘅小販,我就同小學同學去執橙皮,大家一二三從行人路上向大渠掉橙皮,大渠水面離行人路都有成三四層樓高, 大家嘅橙皮船就隨渠水漂流,睇吓邊隻船先到達大渠中預設嘅終點。
回覆刪除很愛童年呀。
Terry
沒有電玩手機的童年使人愐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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